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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的江南,橙黄橘绿染透了乡野,晚稻沉甸甸地弯着腰,风里裹着稻花香掠过路面时,

连樟树上的朱劲斑鸠都挺着肥硕的身子咕咕叫,像是在说这一年的日子多好多好。

我牵着身边的拉布拉多导盲犬,一步步走在斑驳的乡间小路上。二十五岁的我,

背上还背着一把二胡和一根洞箫——十五年了,从十岁那年失去光明开始,

这样的导盲犬,已经陪了我三任。风擦过耳朵的轻响、鼻尖萦绕的稻花香气,

总让我恍惚想起十五年前,那个还能看见蓝天白云、看见父亲笑脸的午后。

陌生的叔叔那时我还有一双清亮的眼睛,能数清田埂上开了几朵野菊,

能看清父亲老程黝黑脸上的皱纹。那天父亲从村口回来时,背上还驮着个受伤的男人,

血把那人的衣服浸得发黑。父亲把他抬到我家土坯房的凉床上,我盯着那片刺目的红,

吓得赶紧躲到父亲身后。“丫头别怕,叔叔就是摔着了。”父亲揉了揉我的头,

“去村东头的卫生所,把吴大夫请来。”我拔腿就跑,吴大夫一听有伤员,

拎着医药箱就骑上自行车带我往回赶,车轮碾过石子路的“咯吱”声,

现在想起来还清晰得很。“伤口处理好了,暂时没性命危险,但内伤说不准。

”吴大夫给那人包扎完,拉着父亲到门口压低声音说,“老程,还是报警吧,

这人看着不像普通人,万一惹上麻烦,连累你和玲玲可咋整?”父亲摆了摆手,

声音透着憨直:“谁还没个难处?当年我在外做木工,也受过别人帮衬。等他能开口说话,

让他自己回去就成。”说着就请吴大夫把医药费记在账上。吴大夫走出房门时,

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,脚步里满是担忧。第二天一早,

我背上那个沾着油污的书包准备上学,凉床那边忽然传来一声“哎呦”。我赶紧跑到门口,

对着正磨镰刀的父亲喊:“爸,叔叔醒了!”父亲扔下镰刀就冲进屋,那人撑着身子坐起来,

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:“是您救了我?”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——剑眉,长脸,

嘴唇厚厚的,后来我摸盲文版的相术书才知道,这样的面相,是重情重义、一诺千金的人。

“举手之劳,别放在心上。”父亲笑着说,“我叫老程,这是我闺女玲玲。你先养伤,

等好得差不多了再走。”“我叫吴殷明,多谢大哥救命之恩。”吴殷明欠了欠身,

眼睛里满是感激。父亲催着我上学,我背着书包一路小跑,

刚进教室就听见校长方南用铁棍敲那块铁疙瘩钟,“铛铛”的声响,

清脆地宣告着上课时间到了。那一上午我总坐立不安,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,

总觉得要出什么事。直到下午放学的钟声响起,我撒腿就往家跑——三里路,

要翻四个山头、五个山坳,这就是我们这“八山一水一分田”的寻常路。可刚到家门口,

我就傻了:土坯房外围满了警察和穿联防队员制服的人,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,

正躺在一块门板上,身上盖着块白布,胸口那碗口大的伤口,血早就凝固成了暗褐色。

我疯了似的冲过人群,拍着父亲的胳膊喊“爸”,可他再也不会像往常那样,

笑着应我一声“丫头回来啦”。而吴殷明,此刻被手铐铐着,跪在父亲遗体旁,

头埋得低低的,一声不吭。“把孩子拉走,别让她看这伤口,会留下心理阴影的。

”妇女主任任阿姨对***说。我死死抓住门板不肯放——我从小就没见过母亲,

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,我怎么能就这样失去他?我恨透了吴殷明,

认定父亲的死和他有关。我冲过去,用尽全力扇了他一个耳光,他没还手,

只是肩膀不住地抖,眼泪滴在地上,砸出小小的湿痕。围观的村民里有人喊“打得好”,

我却糊涂了:你们觉得该打,怎么不自己动手?人群里,我看见吴大夫,

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跑过去跪下,双手拽着他的衣角:“吴叔,您救救我爸!

您是咱们村的活神仙,没有您救不了的人,对不对?”“丫头,你爸他……走了,

救不活了。”吴大夫的声音哽咽着,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发抖。我只觉得天旋地转,

身子一软就倒在地上,后脑勺正巧磕在父亲常用的磨刀石上。再次醒来时,

鼻子里满是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,可眼前,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。“吴叔,

天还没亮吗?怎么我什么都看不见?”我听见门外的鸡叫和水牛的哞声,

知道这时候该是白天了,可黑暗像潮水似的把我裹住,连一丝光都没有。

吴大夫在我眼前晃了晃手,我能感觉到风的轻拂,能闻见他手上的药味,

可就是看不见半分光亮。“可怜的老程,可怜的娃啊……”吴大夫的叹息声,

在安静的卫生所里,沉得像块压在心上的石头。旁边几个妇人的议论声飘过来,断断续续的。

“听说那被抓的小伙子不是好人,昨晚跟上窑村的人偷狗呢!”“真的假的?

”“我本家七大爷的外甥女说的,她男人就是上窑村的——那伙人里有人会‘狗语’,

跟狗说两句话,狗就乖乖进麻袋了!”“那怎么被发现了?”另一个妇人追问。

“还不是余驼子!”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,“他在余老八家吃大锅饭,喝多了提前回家,

躲在晒谷场的草垛后拉屎,看见手电筒光还以为是偷稻谷的,裤子都没提就喊‘有贼’,

村里的汉子全冲出来了,没几下就把那伙人打趴下了!”“那这小伙子怎么跑咱们村来了?

”“听说他是高中生,马上要上大学,他本家兄弟怕耽误他前程,趁乱让他跑了。

可谁能想到,我爸救了他,反倒把命搭进去了……”她们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,

原来父亲救的,竟是个偷狗的贼,而我的眼睛,也永远停在了那一天。

我随手摸起身边的东西就往她们那边丢,“哐当”一声,是玻璃碎了的声音,

接着就听见那妇人的咒骂。“你们这群长舌妇!要嚼舌根去粪坑里嚼!没看见玲玲在这儿吗?

”吴大夫把她们赶走,扶着我的肩膀轻声说,“丫头,别听她们胡说,

你爸救的是个受伤的人,这就够了。”“不够!就是不够!”我哭着喊,“谁来救我爸啊?

”这句话,让吴大夫再也说不出话来。你是我的眼乡里给的抚恤金,

安葬完父亲就没剩多少了。后来我读初中时,杨姨跟我说,那些钱本可以多些,

却被个别干部截留了九成——要是没有他们的贪心,我的人生,或许会不一样吧。

吴大夫带着我跑遍了县城和省里的医院,可医生们都摇头,说以当时的医疗水平,

我的眼睛治不好了。“吴叔,咱们回去吧。”我反倒平静下来,“没有眼睛,

我也能活得好,您帮我找条导盲犬吧。”吴叔没拒绝。他跟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,

却待我比亲闺女还亲——安葬完父亲,他把我家欠他的医药费账本全烧了,别人说他傻,

他却笑着说:“老程是我最敬重的人。”我的第一条导盲犬是拉布拉多,叫阿布。

它刚到我身边时才两岁,我牵着它的绳,摸了摸它的头,它用脑袋蹭了蹭我的脸,毛茸茸的,

暖暖的。“孩子,这狗有灵性,以后它就是你的眼了。”吴叔的声音里满是欣慰。不远处,

吴婶正抱着小妹哄:“妹妹,这是导盲犬,不是宠物狗,姐姐看不见,知道吗?

你有家门口的大黄就够了,你看大黄过来跟你玩了。”我知道,吴婶是怕小妹不懂事,

要抢我的阿布。阿布陪了我五年,从四年级到九年级。这五年里,

我一直住在父亲留下的土坯房里——这里有他的味道,我总觉得,人死后有灵魂,

说不定哪天真能感觉到他在我身边。偶尔做梦,我会梦见父亲背着我走在田埂上,听着鸟叫,

闻着花香,醒来时,枕巾早被眼泪打湿了。失明后我开始学盲文,学校去不了,

就靠吴叔借我的收音机自学。“丫头,这样不行,盲文得靠手感摸,

总得有个看得见的人带你。”吴叔看着我指尖磨出的茧子,心疼地叹气。

转机出现在一个夏天的早晨。我坐在门口晒太阳,忽然闻到一阵清浅的香水味,

那味道跟村里人的汗味、泥土味都不一样,透着文雅。“你找谁?”我问,

身边的阿布也“呜呜”地叫起来,带着几分警惕。“我是卫生所新来的医生,叫杨欣雨。

你是玲玲吧?”那声音温柔得像江南的春雨,跟吴婶待我时的语气一模一样。

“我是程玲玲,杨医生好。”我抓紧了阿布的牵引绳,心里有几分拘谨。“玲玲,

是吴大夫让我来的,我以前学过盲文,以后我教你。”杨姨的话,像一束光,

轻轻照进了我漆黑的世界。在杨姨的耐心教导下,我很快就掌握了盲文,

开始系统学义务教育的教材。吴叔和村干部都劝我去特殊学校或福利院,说那里条件好,

可我不去——我要在这里等我妈,我要亲口问她,当年为什么要离开我和父亲?

是为了虚荣,为了男人,还是为了钱?她怎么能丢下自己的亲生女儿?父亲生前跟我说过,

我妈会回来的,所以我一定要等。就这么固执地守在那间土坯房里,和阿布一起过了三年。

夏天外面下大雨,屋里就下小雨,我把锅碗瓢盆都搬到漏雨的地方接水,叮叮当当的声响,

倒成了屋里的热闹;冬天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我裹着破棉袄缩在薄床上,

阿布会蜷在我脚边,用身子给我暖脚。阿布跟着我受苦,却从来没离开过我半步。

直到五年级升六年级的暑假,杨姨帮我申请了危房改造的名额,那间土坯房,

终于退出了我的生活。六年级开学时,我和阿布搬进了砖砌的水泥房,虽然只有一层,

却是我第一个像样的家。乔迁那天,杨姨买了好多东西,我看不见,

只能用手摸——新的碗筷带着瓷的光滑,软乎乎的被褥裹着阳光的味道,

还有印着小花的桌布,摸起来沙沙的。鞭炮“噼里啪啦”响起来的时候,

我忽然想起了父亲,想起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,忍不住在客厅里嚎啕大哭。

吴叔和吴婶抱着我安慰了好久,直到客人们都走了,天快黑了,我还坐在空荡荡的屋里,

听着阿布来回踱步的声音,还有窗外渐渐弱下去的蝉鸣。“玲玲,实在不好意思,

白天卫生所人多,现在才过来。”杨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阿布跑过去,

爪子在地上“噼啪”响,那是它跟人打招呼的样子。“杨姨,

只有您和吴叔、吴婶对我好。”我***鼻子,声音还带着哭腔。“傻丫头,

大家都对你好呢,不然你的新家怎么能建起来?”杨姨坐在我身边,

忽然轻轻摸了摸我的裤子,我才感觉到不对劲——好像尿裤子了?

我赶紧站起来想找换洗的裤子,却被杨姨拦住了。“丫头,长大了,

以后就是发育的女孩子了,要学会保护自己。你等着,阿姨给你拿卫生巾。

”杨姨的声音很温柔,没有半分嫌弃。现在想起来,那时候我因为营养不良,

发育得比同龄人晚,要是没有杨姨,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事。

杨姨教我怎么用卫生巾,还让我记住那天的日子:“女人每个月都会这样,正因为有这个,

我们才能成为伟大的母亲。”我抱着杨姨,这个我“素未谋面”的人,

早就成了我心里的亲人。从那以后,我和杨姨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
我知道她是市卫校毕业的,主动申请来我们这穷乡僻壤。村里***都只懂方言,

她起初交流很费劲,后来竟慢慢学会了我们的土话,跟老人聊天时,

还会学几句俏皮话逗他们开心;老人们看病总爱唠叨,既要好得快,又要少花钱,

她也从不耐烦,耐心地解释用药方法,甚至会自己垫钱给困难的老人买药。

有时我跟她去镇上赶集,路上但凡有骑车的村民,都会停下来喊:“杨医生,玲玲,上车,

我捎你们一程!”——那时候的民风多淳朴啊,不像现在,带个人都怕被讹。

因为在家自学,我的时间很自由。早上洗漱完就摸盲文课本,中午吃完午饭,

阿布就会带我去卫生所看吴叔和杨姨,一点半再准时回家继续学。来回的路上,

我虽然看不见,却能听见蝴蝶扇翅膀的“扑棱”声,

能分清斑鸠的“咕咕”、喜鹊的“喳喳”、麻雀的“啾啾”,还有小溪潺潺的流水声,

这些声音凑在一起,比任何音乐都好听。七年级冬天的一个傍晚,

我像往常一样牵着阿布走进卫生所,却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,

还有救护车“呜呜”的鸣笛声——这声音我熟,村里老人常因舍不得花钱治小病,

拖成大病,我们这离县城八十多公里,心梗脑梗发作时,往往救护车到了,人也没了。

我走进卫生所,没听见吴叔的声音,反倒被吴婶拉到救护车旁。“孩子,过来,

你吴叔有话跟你说。”吴婶的声音抖得厉害,连带着我的手也跟着颤。

我的手搭在吴叔的手上,那双手粗糙得全是老茧,以前总给我摸脉、递药,

还会轻轻揉我的头。他的呼吸断断续续:“孩子,吴叔要走了……当年没救活你爸,

别怪我……以后一个人,好好照顾自己,要……要好好学习……小杨,

玲玲就拜托你了……”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,我这才反应过来,吴叔是要离开我了。

“吴叔,您别说了,赶紧去县城看病啊!咱们去大医院,肯定能治好的!

”我抓着他的手哭,指甲都快嵌进他的肉里。“医者难自医……我的时间不多了。

”吴叔用尽力气说,“还有一件事,以后不管怎样,

都要好好待你杨姨;要是能见到你妈妈,也别恨她,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,懂吗?

”话音刚落,我就听见杨姨和吴婶压抑的哭声。

那个对我和父亲都好、总免掉别人医药费的吴叔,那个村里人口中的“活神仙”,

就这么走了。我看不见大家的眼泪,可我的眼泪,早就把衣襟打湿了一大片。

吴叔的丧事办了七天,祠堂外墙摆满了花圈,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,

连邻村的老人都拄着拐杖来送他。出殡那天,送葬的队伍有几百人,蜿蜒在山路上,

像一条长长的黑带子。吴婶说,乡里乡亲都记着吴叔的好,他一辈子救了那么多人,

自己却总穿那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。那年春节特别冷,雪下得不大,却冻得人骨头疼。

杨姨下班后就来陪我,我们一起去吴婶家贴春联、吃年夜饭,外面鞭炮声声,

可我总觉得那热闹是别人的,我心里空落落的。“小杨啊,

过了年我就带亮亮去武汉他大哥那儿了,以后村卫生所就交给你一个人了,

上面会不会派助手不好说,就算来了,也未必能像你这样待得住。”守岁时,

吴婶跟杨姨说,声音里满是不舍。我坐在旁边,摸着阿布的头,忽然就站起来往外走。

“玲玲,玲玲!”吴婶和亮在后面喊我,可我没回头——我知道他们是好意,

可我就是受不了这种“分别”的滋味,好像身边的人总会慢慢走光,

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地。我关上门,把自己裹在被子里,黑暗里只有阿布的呼吸声陪着我。

没过多久,门锁“咔嗒”响了一声,阿布轻轻蹭了蹭我的手,我就知道是杨姨来了。

“还在闹别扭呢?”她坐在床边,手轻轻落在我肩上,“吴婶和亮亮也舍不得你,

可亮亮要去武汉读书,吴婶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吧?以后他们会回来的,你要是想他们,

咱们也能打电话呀。”我没说话,只是往她身边挪了挪。杨姨笑了,

把我往怀里揽了揽:“以后我常来陪你,要是你不嫌弃,我就搬过来住,咱们娘俩做个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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