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漠南的风是带刀的,刮在脸上跟抽耳光似的疼,连呼吸都能吸进满***砾。

 

赵信眯着眼骂了句“他娘的”,抬手抹掉脸上的沙,掌心蹭到点黏糊糊的东西——是李三的血。那小子大腿中了流矢,血把粗麻布绷带浸得透透的,连赵信刚递过去的羊皮水囊,都被染了半块深色。

 

“什长!木禾那龟孙……没气了!”陈四的声音裹在风里,发着颤,手指着趴在沙地上的向导。

 

赵信心里一沉,拨开身边躁动的马脖子走过去。木禾脸朝下趴着,后背插着支匈奴鸣镝,箭羽还在微微颤动。那是匈奴“控弦之士”的鸣镝,《汉书》中曾载“胡骑善用鸣镝,先发者为号”,此刻这支带哨的箭,却成了木禾的催命符。木禾是个“羌胡义从”,跟着汉军混了三年,最懂漠南草原的“故井”——就是前代烽燧遗留的老井,旱季里只有井口盖着石板的故井,才能存住些苦水。他胸口的羊皮袋被血泡烂了,赵信伸手一扯,半张画着水井的麻纸被风卷走,剩下的半截上,就“三十里,石覆”四个黑字还清楚。

 

“还剩几个活口?”赵信把残图塞进怀里,手碰到了胸口的硬东西——半块青灰色的汉砖,边角被磨得光滑,上面刻着“守土”俩字。这是他爹赵成的遗物,元朔六年定襄那仗,他爹是居延障的伍长,按汉代边军规制,伍长需“守障护民,民亡则死”,最后为了挡胡人的箭,护几个逃难的民户,硬生生被射穿了胸膛。咽气前,爹把半本没填完的民户户籍册塞给他,只说了句“守不住人,守土就是屁话”。

 

“连您算上,七个。”王二蹲在地上,脚边踢着个瘪了的粮袋,声音闷得像堵了沙子,“糗粮就剩这袋了,刚掂了掂,撑死十四斤!水他娘的就剩一囊半了!”说着就踹了粮袋一脚,炒得干硬的粟米滚出来几颗,混着沙粒,在风里打了个滚就没影了。汉军行伍中,糗粮配给本有定数,每人每日两斤,以粟豆炒熟捣匀,原够十人七日之需,如今折损三人,算下来也只够一天半。

 

赵信没接话,扫了眼剩下的弟兄。张五攥着那把六石弩,指节都泛白了——这是汉军标配的六石弩,按规制能“八十步透革”,也就是在八十步距离内穿透胡人的皮甲,可现在两张弩的牛筋弓弦,全被黑风磨断了,只剩一张还能用,箭囊里的铁镞箭数来数去,也只剩二十支。陈四扶着李三,那小子脸烧得通红,嘴唇裂得渗血,左腿一沾地就抽气,绷带早被血浸成了黑褐色,连周围的沙子都染成了黑红色。还有俩新兵蛋子,缩在马肚子后面,手里的环首刀抖得跟筛糠似的——那是汉军标配的环首刀,长一尺一,柄上缠着麻绳防滑,满城汉墓中曾见同款形制,此刻在新兵手里却像块沉铁,连握都握不稳。

 

“刚才不是还两囊满的?怎么就剩这些了?”赵信提高了嗓门,风刮得他嗓子发哑。

 

张五吐了口带沙的唾沫,指了指王二那边:“给李三喂了小半囊,那小子烧得快糊涂了,不喝水撑不住。”漠南的旱季本就难熬,《史记》中曾记这种气候“井泉多涸,人马渴死”,往年汉军深入草原,不知多少人栽在缺水上,现在找不到木禾说的那口故井,他们这群人,迟早得在这儿喂了狼。

 

他们跟着校尉韩当出来清剿匈奴残骑,本以为是捡便宜的活计——去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封狼居胥,禅姑衍,临翰海而还,之后匈奴远遁,漠南无王庭,汉军才敢这么深入草原清剿残部。可谁能想到,刚走了五天,就遇上了“黑风”——就是当地人说的强沙尘暴,刮起来天昏地暗,连太阳都看不见。《史记·天官书》里写过这风的厉害,“北方有黑风,大如车盖,过则兵失伍”,今日一见,果然没骗人,风一裹,校尉的队伍就散了,他们这队被吹到居延泽南边,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。

 

“什长,李三他……”陈四扶着人,声音发急,“伤口化脓得跟烂泥似的,咱们连金疮药都没有,再拖下去……怕是熬不过今晚。”汉代边军虽有金疮药配备,多以草药混合膏剂制成,可他们这次是轻骑追击,随身携带的药早用在了之前的战斗里,现在连点止血的草木灰都难找。

 

赵信蹲下来,粗手解开李三的绷带。伤口周围的肉已经发黑,还泛着脓水,一摸李三的额头,烫得能烙饼。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汉砖,塞进李三手里:“攥紧了!这是居延障的营墙砖,我爹当年守障,就靠这玩意儿挡过胡人的箭。按规矩,障砖厚三寸,能挡矢石,你攥着它,就当我爹在护着你!”

 

李三眨了眨眼,手指颤巍巍地扣住砖边,青灰的砖面沾了他的汗,倒显得软和了点。

 

王二突然“哗啦”一声把粮袋扯开口,粟米混着沙粒撒了一地:“什长!咱说实话,现在连明天的水都未必有,还带着个半死的伤号!去年张什长那队,就是因为舍不得丢伤兵,最后全他娘的成了胡人的刀下鬼!倒是李什长,把伤兵一扔,活下来还升了队率!”

 

“你他娘的再说一句?”赵信抬头瞪他,眼神冷得能冻住沙子,手按在了腰间的环首刀上,“想扔了李三自己跑?行啊,先过我这把刀!”

 

王二脖子一缩,没敢再逼逼,却趁人不注意,往怀里抓了把粟米——这小动作被张五瞅见了,刚要开口,突然听见一阵“哒哒”的马蹄声,赶紧跳起来喊:“什长!看东边!胡骑斥候!”

 

赵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黑风小了点,远处沙丘顶上站着三匹黑马,马背上的人穿着胡人的短皮袍,腰里挂着曲刃弯刀,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——这伙斥候是匈奴的惯常配置,专挑汉军残兵盯,见着弱的就回去报信,邀功请赏的玩意儿,《汉书·匈奴传》里也曾提过他们“善探汉兵虚实,见弱则驰报”。

 

“他们在数咱们的人头!”张五急得直跺脚,手里的弩没了弓弦,跟根烧火棍没两样,“这群龟孙,肯定要去喊大队!”

 

赵信把李三塞给陈四,弯腰捡起地上的环首刀,刀身在风里闪着冷光——这刀他用了五年,定襄那仗劈翻过三个胡兵,刀身上的缺口还是当年砍胡人头颅时崩的,现在虽有划痕,照样能砍肉见血。他摸了摸怀里的户籍册残页,那半截麻纸上“张掖郡民”四个字,被体温焐得发暖——他爹当年没护住的人,他不能丢;他爹传下来的汉砖,更不能埋在这破地方。

 

风又大了,刮得刀背“沙沙”响,像是在催命。赵信把刀举过头顶,朝着太阳的方向亮了亮,刀刃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:“都他娘的别怂!水囊收好了,马牵过来围成圈!按军里的规矩,没战车就环马为营,今天这风,还没资格埋了咱们汉军的种!”

 

张五最先反应过来,把断弦的弩往背上一甩,赶紧去牵旁边的马;陈四扶着李三,一步一挪往马圈里挪,每走一步,李三都疼得哼一声;俩新兵蛋子也攥紧了刀,手还在抖,却没再往后缩——再怂,也知道落在胡骑手里,比死在风沙里还惨。

 

沙丘上的胡骑愣了愣,大概没料到这队残兵还敢亮刀,犹豫了片刻,掉转马头就往西跑——不是逃,是去报信。

 

赵信盯着他们的背影,手指在怀里的汉砖上摩挲着“守土”俩字,掌心的汗混着沙子,在砖面上留下两道浅浅的印子。他知道,用不了多久,更凶的胡骑就会来,手里就一张能用的弩、五把环首刀,一囊半苦水,一天半的干糗粮,还有个随时可能断气的伤兵。

 

可他不能退。

 

爹的户籍册还在怀里,李三手里还攥着那半块砖,他是张掖属国骑的什长,护边民、砍胡骑,这是他的本分——要是怂了,不光对不起爹,更对不起身上这套汉军皮甲。

 

风里突然传来一声马嘶,尖锐得刺耳。赵信抬头一看,西边的天际线处,沙尘涌得跟堵黑墙似的,比刚才的黑风还浓,还带着隐隐的马蹄声——胡骑的大队,真的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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