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凉往西三百里,有座残碑镇。镇子不大,拢共百来户人家,如同被遗忘在世外的孤岛。
镇口那块前朝功德碑早已斑驳得认不出字迹,唯有那只负碑的石龟,历经风雨,
依旧沉默地匍匐在荒草之中。龟趺底座上,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触目惊心,
据说是山里那头成了精的大虫年复一年磨爪子留下的。镇上百姓不多,入了夜,
便早早熄了灯。唯有镇西头那间最破落的院子里,还亮着豆大的油灯,
在呼啸的北风中明明灭灭,像坟地里的鬼火。灯下坐着个青衣少年,身形单薄,
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清秀,只是那双眸子深处,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坚韧。
他叫陈暮。名字是母亲改的,取“陈年旧事,莫再提起”之意,盼他能忘却前尘,
在这边陲小镇安稳度日。此刻,他指尖正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本泛黄古籍上的奇异经络图游走。
图旁是四个铁画银钩的古篆——《吞天蟾谱》。书页脆黄,边缘多有残破,显然年代久远,
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韵味透纸而出。这秘谱是他半月前,
在镇外那座废弃的钨金矿深处偶然所得。当时为了给母亲采买价格稍贱的药材,
他冒险深入矿洞,却在坍塌的矿道尽头,发现了一具被钟乳石半包裹的枯骨,
秘谱就在枯骨怀中,以油布包裹,贴身珍藏。据矿镇上最年迈的老人酒后含糊提及,
此谱与百年前武林中昙花一现、能吸星吞月般的“***功”同出一源,甚至更为霸道诡奇。
“暮儿。”里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,声音虚弱,带着久病的沙哑,“还不睡,
又在看那本破书?莫要走了岔路,伤了身子……”被唤作陈暮的少年迅速合上书册,
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:“娘,就睡了,再看几页药草图谱,看看有没有新方子。
”他善意的谎言脱口而出,心中却是一阵刺痛。三年前,
陈家还是北凉军中数得上号的锻造世家,祖传的“冷锻法”打造的兵甲,
便是北凉悍卒也趋之若鹜。可惜,一朝卷入那桩讳莫如深的“龙壁案”,家产抄没,
父亲陈昀被斩于凉州城外那座著名的点将台下,鲜血染红了黄土。他们母子二人,
若非母亲娘家旧仆拼死掩护,只怕也早已成了刀下亡魂,最终流落至此,隐姓埋名,
与这残碑镇一同腐朽。母亲的病,便是那时落下的根,三年来缠绵病榻,日益沉重。
他吹灭油灯,屋内顿时被浓稠的黑暗吞噬,唯有窗外漏进的几缕惨淡月光,
勾勒出家具简陋的轮廓。黑暗中,陈暮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,如同蛰伏在深渊里的野兽。
他耳力极佳,能听到母亲在里屋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呼吸声,也能听到镇外荒野里,
夜枭的啼鸣,以及……更远处,某种不祥的震动。果然,
寂静的夜很快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。马蹄铁敲击在冻土上的声音,清脆,冷硬,
带着一股子军***有的肃杀之气。七匹,都是正宗的凉州大马。
陈暮瞳孔骤然收缩——这种马蹄铁声他太熟悉了,当年陈家铺子里日夜不休响彻的,
就是这种为北凉战马特制的“破风蹄”的声音,声音略有空洞,因其内有暗槽,可破风省力,
乃陈家不传之秘。来者,是北凉军中的人!他像一只习惯了黑暗的壁虎,
悄无声息地滑下土炕,足尖轻点,身影已如鬼魅般翻出窄小的窗户,伏在低矮的院墙之上,
呼吸与夜风融为一体。院外七骑,人人黑衣黑甲,腰佩北凉制式腰刀,面上覆着黑巾,
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。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蜈蚣疤的汉子,
疤痕从眉心一直延伸到下颌,在月光下更显可怖。他目光如鹰隼,扫过破败的小院,
声音低沉如同铁石摩擦:“确定是这里?那女人的儿子?”旁边一人微微躬身,
语气笃定:“错不了,赵勾盯了三个月,陈家余孽就在这。上头下了死命令,活要见人,
死要见尸,《吞天蟾谱》必须找到,据说关系王府天大的干系!”陈暮趴在墙头,
心跳如擂鼓,血液却仿佛在这一刻冷了下去。《吞天蟾谱》!他们果然是为此而来!赵勾,
北凉拂水房的碟子!父亲当年就是被这群鹰犬构陷!“咕——呱——”一声沉闷的蟾鸣,
不知从镇外的沼泽,还是从陈暮的心底响起。他体内那半月来依照秘谱尝试引导,
却始终似有若无、蛰伏在丹田深处的一缕灼热气流,
此刻仿佛被外界的杀机与内心翻涌的滔天冤屈引动,骤然变得滚烫、活跃起来,
自行沿着《吞天蟾谱》上那诡异艰涩的经脉路线开始加速运转。陈暮自己都未察觉,
他因紧张而趴伏的姿势,已在不自觉间调整,四肢微曲,腹部紧贴墙头冰凉的泥土,
周身气流开始以某种诡异的韵律微微波动,像是一只感受到了致命威胁,正蓄势待发的巨蟾。
破人亡的滔天冤屈、母亲每夜撕心裂肺的咳嗽、旁人的冷眼与欺凌……所有积压的负面情绪,
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火山口,轰然爆发,化作燃料,注入那团灼热气流,使之疯狂鼓胀,
奔腾!他想起秘谱开篇那句以朱砂写下,宛若**的箴言:“吞天气者,纳天地怨愤于丹田,
蓄十成而发一击,石破天惊...”“在上面!”那蜈蚣疤汉子感知极其敏锐,猛地抬头,
目光如两道冷电,瞬间锁定了墙头气息陡然变化的陈暮。
他虽惊异于这少年身上突然涌起的诡异气机,但军令如山,毫不犹豫地挥手。
第一个黑衣人得到指示,身形如鹞子般拔地而起,足尖在土墙上一点,腰刀已然出鞘,
雪亮的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,直取陈暮脖颈,刀势狠辣,
显然是军中一击毙命的路子。陈暮不躲不闪,或者说,他此刻的身体被那股狂暴的气机牵引,
已无法用常理度之。在刀锋离他脖颈只剩半尺,劲风已刺得肌肤生疼的刹那,
他喉中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的蟾鸣,整个身体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弹簧,
以一种违背人体常理的姿态猛然向前射出!双掌也不是拍向敌人,
而是遵循着体内气流奔涌的本能,重重拍在身下的土墙之上!“轰隆!”一声巨响,
仿佛平地惊雷!整面由夯土垒成的院墙,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,轰然崩塌,
碎土块如同箭矢般四散飞溅,烟尘顿时弥漫如雾。那跃至半空的黑衣人措手不及,
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巨大气浪和纷飞的土石正面击中,胸口猛地塌陷下去,惨叫一声,
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,狠狠撞在对面屋舍的墙壁上,软软滑落,再无生息。
蜈蚣疤汉子脸色骤变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:“果然是那邪门的***功!
结‘破气阵’!小心他的气劲!”“仓啷啷——”六把北凉制式腰刀同时出鞘,
冰冷的刀锋在月光下交织成一片森寒的光网。六人脚步迅捷变幻,气息瞬间连成一片,
如同铁桶,将陈暮所有可能的进退之路封死。
这正是北凉军中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武道高手的“破气阵”,
陈暮只听父亲酒后带着几分傲然提起过,言说此阵乃徐骁麾下那位姓褚的核验官所创,
需默契配合,威力极大,曾困杀过指玄境的江湖高手。陈暮此刻却无暇他顾,
他只觉得丹田那股气在爆发之后非但没有衰竭,
反而因为刚才那一击引动了更多深藏的情绪与气机,变得更加灼热、鼓荡,
仿佛下一刻就要撑破他的身体,将他撕裂!秘谱第二句心法随之浮现在脑海,
字字清晰:“气满自溢,如蟾吐月,凝而不散,破坚摧钢...”眼见阵势已成,
六把刀如同毒蛇般从不同角度刺来,刀风凌厉,封锁了他所有闪避空间。陈暮福至心灵,
遵循着那玄之又玄的感应,猛地张口一吐!“嗤——!
”一道凝练如实质、隐约带着一丝灰败气息的白色气箭,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发动,
发出刺耳欲聋的破空声,瞬间跨越数步距离,精准地击中左侧一名黑衣人的胸口。“噗!
”那人如遭重锤轰击,胸前精铁打造的护心镜应声而碎,凹陷下去一个清晰的掌印般痕迹,
整个人向后抛飞,撞在两名同伴身上,三人滚作一团,鲜血狂喷,眼见是活不成了。
“吐气成箭,凝虚化实……这他娘的是指玄境?!”蜈蚣疤汉子失声惊呼,
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,“你…你才多大年纪?!这***功竟如此邪门?!
”陈暮自己也惊呆了,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,体内那股汹涌的力量正在快速衰退,
取而代之的是阵阵虚脱般的酸痛和丹田处**辣的灼痛。他这才隐隐明白,
所谓《吞天蟾谱》,吞的或许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天地灵气,
而是这人世间更为磅礴、也更显凶戾的“怨愤之气”。
他积蓄了三年的悲愤、委屈、不甘与仇恨,今夜在这生死关头,
竟阴差阳错地化作了这霸道无比的“蟾息”!剩下的三名黑衣人包括那蜈蚣疤汉子,
面面相觑,脚下不由自主地缓缓后退,握刀的手微微颤抖,眼中充满了恐惧。
这少年太过诡异,那武功闻所未闻,竟能一击破阵,杀人于数步之外!
蜈蚣疤汉子脸色变幻不定,看着地上同伴的尸体,又看看脸色苍白却眼神冰冷的陈暮,
最终一咬牙,收起腰刀,对着陈暮抱拳,语气复杂道:“陈公子,好手段!
我等也是奉命行事,身不由己。实不相瞒,北凉王……王爷他老人家如今病重垂危,
昏迷不醒,世子殿下怀疑……怀疑是有人以失传已久的***功暗算,
这才严令搜查与此功相关的一切人、物。今日之事,是我等冒犯,就此别过!
”陈暮心头剧震。北凉王徐骁!那个名字如雷贯耳,那个他父亲临刑前,
对着凉州城方向嘶声力竭喊着“王爷,陈昀冤枉!”的男人!那个执掌北凉三十万铁骑,
让离阳皇室又恨又怕的男人,竟然病重垂危?而且与***功有关?这消息如同惊雷,
在他心中炸响。他心念电转,脸上却不动声色,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喉头的腥甜,
只是冷冷地吐出一个字:“滚。”蜈蚣疤汉子如蒙大赦,再不敢多言,
挥手示意手下扶起伤者,五人翻身上马,马蹄声再次响起,却比来时仓皇了许多,
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。只留下四具逐渐冰冷的尸体,一地狼藉的碎砖烂瓦,
以及那面倒塌的院墙,无声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。“暮儿,你……你没事吧?
”母亲举着那盏昏黄的油灯,踉跄着站在屋门口,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瑟瑟发抖,
脸色苍白如纸,眼中充满了惊恐、担忧,还有一丝陌生的审视。她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。
陈暮转身,想给母亲一个安慰的笑容,告诉她没事了。然而刚一张口,
却猛地感觉一阵天旋地转,喉头一甜,忍不住“哇”地一声,呕出一大口淤黑的鲜血。
鲜血溅落在冰冷的土地上,迅速渗开,散发着一股异样的腥气。
那口看似威猛无俦的“蟾息”,几乎在一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精气神,
四肢百骸传来阵阵虚脱般的酸痛,经脉如同被烈火灼烧过。
“这劳什子***功……”他扶着冰凉的门框,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经脉和**辣的丹田,
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,“还真是……伤人先伤己。”母亲惊呼一声,扔掉油灯,
扑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,冰凉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粗布衣衫,
声音哽咽破碎:“别再练了……暮儿,我们离开这里,走得远远的,娘不要你报什么仇,
娘只要你好好活着……”陈暮艰难地抬起手,轻轻拍了拍母亲颤抖的脊背,
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。他知道,走不了了。
从他在废矿中发现那本《吞天蟾谱》的那一刻起,或者说,从三年前陈家崩塌的那一刻起,
他就已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,推进了北凉这潭最深、最浑、也最危险的漩涡之中。
北凉王的病,父亲的冤案,还有这诡异的《吞天蟾谱》,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联了起来。
避无可避,退无可退。残碑镇的夜,更深了。远方的天际,似乎有一颗曾经耀眼无比的将星,
正摇摇欲坠,而另一只原本微弱的蛰蟾,却于今夜,发出了第一声震动北凉暗流的嘶鸣。
接下来的日子,残碑镇表面看似恢复了往日的死寂,但陈暮却能清晰地感受到,
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。预想中更猛烈的追杀并未到来,这反而让陈暮更加警惕。
拂水房的做事风格,绝非一次失手就会轻易放弃。他们像是在等待什么,或者,
被更重大的事情牵绊住了手脚。那夜蜈蚣疤汉子离去前透露的信息,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,
在他心中持续漾开层层涟漪。北凉王徐骁病重,世子怀疑是***功所致……这背后牵扯的,
恐怕不仅仅是寻仇那么简单,而是北凉最高权力的争斗,
甚至可能关系到三十万北凉铁骑的归属和离阳、北莽的天下大局。
他不再轻易演练《吞天蟾谱》上的招式,那口“蟾息”的反噬让他心有余悸,若非他年轻,
底子还算扎实,加上那诡异功法对身体的某种隐性滋养,恐怕当场就要经脉尽断。
但他并未放弃研读,而是将更多精力放在了对心法的理解和对体内那股“气”的精细掌控上。
他发现,这“怨愤之气”也并非只有爆发一途,若能以秘谱中记载的某种晦涩心法引导,
亦能极其缓慢地滋养、拓宽他那原本只是普通少年水平的经脉,只是过程凶险万分,
如履薄冰,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。同时,他开始有意识地打听外界消息。残碑镇虽偏,
但南来北往的商队、躲避战乱的流民,总能带来一些零星的、关于北凉王府的传闻。
有的说北凉王旧伤复发,已卧床不起,
凉州城名医束手无策;有的说世子殿下徐凤年广招天下名医,
甚至派人前往武帝城、龙虎山求取灵药,许诺千金乃至爵位;更有甚者,
在镇口那家唯一的酒肆里,借着劣酒壮胆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