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指尖的月光与野蜂周沉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，每一个音符都精确得像经过数学计算。

音乐厅顶灯的光线在他一丝不苟的黑发上流淌，金丝眼镜的镜片后，

是一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。

贝多芬的《月光奏鸣曲》第三乐章在他手下不再是朦胧的诗意，

而是一场结构严谨、力道精准的暴风雨。快板段落急如骤雨，却颗粒清晰，

每一个强音、每一个弱奏，都严格遵循着他内心那张无形的乐谱——那是他父亲，

著名指挥家周慕云，从小用戒尺在他心中刻下的法则：准确，准确，再准确。

最后一个**以完美的力度和时值落下，余音在音乐厅的穹顶下震颤，

旋即被海潮般的掌声淹没。周沉面无表情地起身，向台下鞠躬，姿态标准得如同教科书。

然而，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间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、像被某种磁力牵引般，

精准地投向了舞台侧面的后台入口。季阳正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，双臂环抱，

嘴角挂着一抹周沉再熟悉不过的、带着点玩世不恭和挑衅的微笑。那笑容，三年来，

从未变过，总能轻易搅动周沉平静无波的心湖。擦肩而过时，气流被搅动，

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柑橘清香。季阳的声音很低，却像一根针，

清晰地刺入周沉的耳膜：“技术完美，像机器人一样。”他顿了顿，

似乎在欣赏周沉瞬间绷紧的下颌线，才慢悠悠地补充道，“就是少了点灵魂。

”周沉的手指在身侧微微***，一股混合着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的情绪涌上喉头，

又被他强行咽下。他推了推眼镜，没有回头，径直走向休息室。他知道季阳是故意的，

就像过去三年里每一次比赛、每一次重要演出前那样。

他们同年进入这所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，一个是以严谨、精确、零失误著称的学院派典范，

一个是以自由、奔放、充满惊人即兴而闻名的天才。他们是彼此的镜子，

照出完全相反的音乐哲学；也是彼此的阴影，时刻提醒对方自身所缺失的那一部分。

季阳的表演与周沉截然不同。他演奏的是自己改编的肖邦《英雄波兰舞曲》，

在原作的雄壮激昂中，巧妙地融入了大量爵士乐的和声与节奏元素。

他坐在琴凳上的姿势放松得近乎懒散，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严肃的音乐比赛，

而是在某个午夜酒吧的即兴派对。然而，当他的手指触及琴键时，

瞬间爆发的能量却足以攫住全场观众的呼吸。那双手仿佛不是在弹奏，

而是在琴键上跳着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，音符如烟花般绚烂迸射。

当音乐进入最**的部分时，他毫无征兆地脱离了乐谱的束缚，

即兴发挥了一段长达一分钟的华彩乐章，旋律诡谲而迷人，和声大胆而和谐，

将整个乐曲推向了一个原谱不曾抵达的、令人屏息的巅峰。观众席上传来压抑不住的惊叹声。

周沉站在后台的阴影里，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，

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——这正是他永远做不到，甚至无法理解的。

那种不顾规则、蔑视权威、纯粹为音乐本身的欢愉与自由而活的姿态，

像一道他无法跨越的鸿沟。评分结果毫无悬念又令人心焦。季阳以0.5分的微弱优势获胜。

周沉站在亚军的位置上，看着聚光灯下的季阳漫不经心地接过那座金色的奖杯，

甚至随手颠了颠，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具。胃里翻腾着的不甘，

几乎让他维持不住脸上惯常的平静。主持人在旁边念着他们过往的交锋记录，

比分现在是5：4，季阳领先。那0.5分的差距，像一根细小的鱼刺，鲠在周沉的喉咙里，

咽不下去，吐不出来。颁奖仪式一结束，周沉便避开了所有的祝贺和安慰，

以及那个喧闹的、属于胜利者的庆功宴。深夜的校园寂静无声，

只有路灯将他孤单的身影拉长又缩短。他需要练习，需要立刻、马上回到琴房，

用更多的时间、更严苛的训练，把那0.5分的差距彻底碾碎在黑白琴键之下。然而，

当他推开自己常用的307琴房的门时，却意外地发现里面灯火通明。

季阳正懒洋洋地靠在那架熟悉的斯坦威钢琴上，

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那座刚刚到手的金色奖杯。听到开门声，他抬起头，

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让周沉火大的笑容。“就知道你会来。”季阳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的熟稔，

他把奖杯随手放在钢琴顶上，发出“叩”的一声轻响，“怎么样，冠军的奖杯，

要不要摸摸看？”周沉皱眉，不想理会他的调侃：“你来干什么？”“来找你啊，

”季阳跳下钢琴，走近几步，眼睛里闪烁着挑战的光芒，“比赛是结束了，但咱们之间，

还没完。要来一场真正的较量吗？”周沉警惕地看着他：“什么意思？”季阳没有回答，

而是突然转身，手指如闪电般落在琴键上。

里姆斯基-科萨科夫的《野蜂飞舞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倾泻而出，

比他在比赛中的任何一段演奏都要更快、更密集、更咄咄逼人。“跟上我，

”他头也不回地喊道，音符像被激怒的蜂群，“如果你能！”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，

所有的理智、克制和疲惫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脑后。周沉二话不说，快步走到钢琴前，

紧挨着季阳坐到琴凳的另一端，修长而稳定的手指随即加入这场混乱而激烈的合奏。

两双截然不同的手在有限的八十八个琴键上交错飞舞。季阳的手指灵动而跳跃，

带着一种不可预测的野性；周沉的手指则稳健而精准，像最精密的机械。起初，

他们还严格遵循着《野蜂飞舞》的乐谱，试图在速度和清晰度上压倒对方。但很快，

季阳的***病又犯了，他开始随意地变奏、加花、改变和声走向，

将简单的炫技曲变成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即兴狂欢。周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
他必须全神贯注，调动起所有的听觉和反应神经，

才能勉强跟上季阳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思路。他的心跳与激烈得近乎狂暴的节奏同步，

一种奇异的、从未有过的兴奋感，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，

逐渐取代了平日的冷静与计算。他不再去想指法，不再去计算节拍，

甚至不再去听自己弹奏的是什么，只是本能地追逐着季阳制造出的音乐漩涡，深陷其中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只有几分钟，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。他们仿佛心有灵犀，

同时以一个强烈而不和谐、却意外和谐的**结束了这场疯狂的演奏。

琴房骤然陷入一片死寂，只有两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在空气中交织回荡，

还有那架饱经“摧残”的斯坦威钢琴琴弦发出的细微嗡鸣。周沉率先打破了沉默，

他的声音因为缺氧而有些沙哑：“你弹错了至少三个音，在第二分钟的时候。

”他习惯性地摘下眼镜，用衣角擦拭着镜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，试图找回一丝往日的秩序感。

季阳闻言，先是一愣，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，

笑声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格外响亮：“老天！周沉，你真是个天才！”他笑得几乎直不起腰，

“但你跟上了我的即兴部分，每一个变奏，每一个鬼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音符！听到了吗？

刚才那一刻，不是比赛，没有评委，这才是音乐！活生生的、会呼吸的音乐！

不是那些该死的、冷冰冰的评分标准！”周沉想立刻反驳，

想用一万条音乐理论来证明季阳的谬误，想指责他对作曲家心血的不尊重。

但话语堵在喉咙口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因为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告诉他，

季阳是对的。在刚才那场毫无章法、近乎胡闹的合奏中，

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——不是完美的技巧带来的满足，不是超越对手的**，

而是一种纯粹的、近乎原始的、因音乐本身而颤栗的快乐。

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毫无形象的对手，那个他竞争了三年、也暗暗较劲了三年的人，

一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终于冲口而出：“为什么？为什么总是针对我？

”季阳的笑容渐渐淡去，他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转过身，踱步到窗边，

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满月。月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挺拔的侧影。良久，他才轻声说道，

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，

只剩下一种让周沉措手不及的坦诚：“因为你是我唯一需要仰望的人。”周沉彻底愣住了，

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。季阳回过头，目光直直地看向他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