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卫国还有一个月就要退休了。
他捏着那张盖了红章的退休申请表，手心微微出汗，心里却是一片火热。
老家的房子早就修葺一新，门前种的桂花树，算算日子，回去正好能赶上满院飘香。
他是个保安，在江城大学干了二十年。
二十年，足够把一个青壮年磨成两鬓斑白的老头。
唯一的念想，就是回乡下。
可这事，他还没跟刘芬说。
刘芬是学校二食堂的打饭大姐，和他相好五年了。
傍晚，张卫国特意绕到二食堂。
饭点刚过，学生们散去，食堂里空荡荡的，只剩下刘芬和几个工友在收拾。
“芬儿。”张卫过站在窗口，声音不大。
刘芬正费力地抬着一个不锈钢汤桶，听到声音，她回头一笑，额头上全是汗。
“老张，等我会儿，马上就好。”
她的嗓门总是这么亮，带着一股子风风火火的劲儿。
张卫国嗯了一声，默默地走到旁边，想搭把手，又被她挥手赶开。
“去去去，一身的油，别弄脏了你的制服。”
张卫国只好讪讪地收回手。
他看着刘芬麻利地刷锅、洗碗、擦桌子，心里那点事，翻来覆去，怎么也开不了口。
这五年，刘芬对他没得说。
他胃不好，刘芬就每天用小锅给他单开小灶，清淡养胃。
他制服破了，刘芬熬夜给他缝补得整整齐齐。
他生病住院，也是刘芬跑前跑后，比亲人还亲。
所有人都说，老张你小子有福气，找了这么个会疼人的。
张卫国也觉得是。
可福气归福气，乡下的根，他断不了。
他爹妈的坟还在那儿，他答应过，要回去守着。
终于，刘芬忙完了，她脱下沾着油污的白围裙，洗了把脸，走到张卫国面前。
“走吧，今天买了你爱吃的猪头肉。”
两人并肩走在大学的林荫道上。
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芬儿，”张卫国终于鼓起勇气，“我有件事，想跟你说。”
“说呗，跟我还客气啥。”刘芬挎着他的胳膊，一脸轻松。
“我……我的退休申请，批下来了。”
“好事啊！”刘芬眼睛一亮，“这下你可解放了，再也不用熬夜值班了。咱们得好好庆祝庆祝！”
看着她灿烂的笑脸，张卫国后面的话，更堵得慌了。
他停下脚步，深吸一口气。
“下个月十五号的火车票，我已经买好了。”
刘芬的笑容僵了一下。
“这么快？”
“嗯，早点回去，把院子再拾掇拾掇。”
空气安静下来。
风吹过树叶，沙沙作响。
刘芬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，她松开张卫国的胳膊，看着他。
“你……是说，你一个人回去？”
张卫国不敢看她的眼睛，低着头，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。
“芬儿，这卡里有十万块钱。是我这几年攒的，密码是你的生日。”
“我知道，这点钱不多，但你对我好，我心里都记着。”
“以后，你自己要多保重。”
他把卡硬塞进刘芬的手里。
刘芬的手很凉。
她没有看那张卡，只是盯着张卫国的脸，看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张卫国心里发毛。
他以为她会哭，会闹，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撒泼打滚。
可她没有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，眼神里没有愤怒，也没有悲伤，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
张卫国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。
“芬儿，你……你说句话啊。”
刘芬忽然笑了。
她把银行卡随手放进口袋，重新挽住张卫国的胳膊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“说什么？说恭喜你啊，老东西，终于熬到头了。”
她的语气轻松得让张卫国措手不及。
“猪头肉要凉了，赶紧回家。”
张卫国被她拉着往前走，脑子一片空白。
这就……完了？
她不生气？不难过？
这不对劲。
太不对劲了。
一路上，刘芬叽叽喳喳地说着食堂里的趣事，哪个学生又把饭卡丢了，哪个教授吃饭挑食。
张卫国一句也听不进去。
他心里七上八下，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酝酿。
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，刘芬像往常一样，系上围裙进了厨房。
很快，饭菜的香气就飘了出来。
两菜一汤，还有一盘切好的猪头肉。
刘芬甚至还开了一瓶啤酒。
“来，老张，为你即将开始的退休生活，干杯！”
张卫国恍恍惚惚地举起杯子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女人，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。
五年了，他自以为很了解她。
可今天，他发现自己一点也看不透她。
“芬儿，你……真的不怪我？”他忍不住问。
刘芬夹了一筷子猪头肉放进他碗里，白了他一眼。
“怪你什么？人往高处走，水往低处流。你想回家，是正经事，我拦着你干嘛？”
她顿了顿，又说：“再说了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”
这话说的，通情达理，无可挑剔。
可张卫国的心，却沉得更快了。
吃完饭，刘芬收拾碗筷，张卫国坐在沙发上，坐立难安。
他想了想，又从卧室拿出房本。
“芬儿，这房子虽然是租的，但里面的家电都是我们一起置办的。我人走了，这些东西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。”刘芬打断他，擦着手从厨房出来。
她走到他面前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脸上还带着笑，可那笑意，却不达眼底。
“张卫国，你是不是觉得，给我十万块钱，再把这些破烂家电留给我，就算仁至义尽了？”
张卫国心里咯噔一下。
来了。
他紧张地***手，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？”刘芬追问。
“我……”
“张卫国，咱们在一起五年了。”刘芬的声音依旧平静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力。
“五年，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。”
“你真以为，这事就这么完了？”
张卫国喉咙发干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刘芬忽然俯下身，凑到他耳边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，轻轻说了一句话。
那句话，让张卫国浑身的血液，瞬间凝固。
她笑着直起身，拍了拍他的脸。
“别担心，老张。”
“我说了，不会拦着你回家的。”
她转身走进了卧室，关上了门。
客厅里，张卫国僵在沙发上，如坠冰窟。
他脑子里，只剩下刘芬刚才那句轻飘飘的话。
“江城这么大，你能走到哪儿去？”